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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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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萬艷書 貳 上冊》(15)

十四 半斂眉

死人被葬入長眠,而活人的絕望依舊一望無際。

唐席為了救出詹盛言,付出良多、籌備良久,眼看勝利在望,卻轉瞬間歸於海市蜃樓。但他不得不強迫自己從功虧一簣的挫敗感中振作起來;戰士死去了,戰鬥依然要繼續。

經過多方梳理,他找到了洩密的源頭。尉遲律托人轉告他,那一夜前半夜,無端端來了個小倌人面見九千歲。而萬海會的消息網則捕獲了這樣一則信息:槐花胡同巡警鋪的檔頭出面,令懷雅堂的掌班給一位小倌人調屋子。這兩件事情合在一處,唐席便恍然大悟,不過他仍有些細節沒弄明白,於是他備下厚禮,於這一夜初探新花。

佛兒懶懶地趿著鞋迎出來,瘦比經秋之燕,薄唇上方孤懸著細瘦的駝峰鼻,那一點笑容就汪在鼻翼兩邊,十分簡淡——尤其與前幾次會面比起來。

唐席卻絲毫不介意,他拿出征詢的口吻向她道:“不知在下可有榮幸和佛兒姑娘靜弈一局?”

佛兒聽出他把重音落在那個“靜”字之上,便撫著腕上那只鉆光四射的鐲子道:“來人,去取棋盤,然後你們就下去吧。”

下人散去許久,兩個人還只是埋首弈棋,誰也不開口。唐席不由對佛兒升起了幾分佩服來,她年紀小小,卻這般沈得住氣。

“佛兒姑娘,今兒可真閑在。”末了,還是他率先打破僵局。

“忙裏偷閑而已。”

“姑娘挪屋子,乃是出於牛檔頭的親口關照,而且說是‘上邊’的意思。至於這‘上邊’究竟有多上,眾說紛紜哪。姑娘有了大靠山,生意一定是好得不得了?”

“還不都是托三爺您的福嗎?三爺頭先不叫我上臺、不捧我,原是早料到我還有更大的捧主等著呢,我欠您一份情。”

唐席直直盯住了佛兒,毫無疑問,她曾在他面前表現出的諂媚不過是屈於形勢的面具,而今她已把面具扯下來摜在了地上。他內心對佛兒惱火極了:她間接害死了明泉,她讓盧淩和布局中所有的捐軀者都白白送命,她斷送了他苦心孤詣營救少帥的最佳時機,最後還這樣當面嘲弄他!唐席恨不得一把捏斷這小丫頭細瘦的脖子,但他必須承認,當她亮出這一副用於激怒他而非愉悅他的真面目時,他才終於對她正眼相看。

因此,他也擺出了他那一副冷酷而圓滑的笑容,用指尖推動了一步棋,“挪屋子的第二天,戴大人叫了一個局,姑娘在局上拒不肯舞劍,戴大人不悅而出。第三天,慕華莊的掌櫃在這裏碰和,姑娘推病不見。迄今已又過了兩日,再無一人叫局碰和。”

佛兒登時就翻起她冷厲的眼睛瞪過來,“三爺您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直說吧。”

“我想得若沒錯,姑娘的靠山就是九千歲本人。既然曾得過活佛爺的眷顧,等閑凡人自是入不了姑娘的眼。不過恕在下多說一句,九千歲最早做過的倌人與男子通奸,被丟去餵了狗,之後的鳳姑娘也為了安國公而背叛他,至於我這回獻上的美人,人倒是忠心耿耿,卻又偽造了身份——”

他不動聲色向佛兒“坦白”了他和明泉之間的關系,盡管他猜她早就看出來了。“只恐九千歲再難信任哪一個‘姑娘’,若不然就像早年對白鳳一樣,公然力捧你好了,幹什麽還要叫人通過地面兒來壓制你媽媽?而姑娘倘或能把九千歲這塊金字招牌掛出來,又幹什麽聽憑謠言紛飛?必是他老活佛不準你張揚吧!所以,縱然佛兒姑娘你一心抱佛腳,佛腳卻也沒那樣好抱。況且名聲易逝、美貌易雕,姑娘就不怕虛耗了青春麽?”

唐席是老江湖,字字切中要害。話說佛兒雖如願接近了尉遲度,也得到了懷雅堂最好的屋子,但巡警鋪的來人卻直接告訴她,把嘴管牢。佛兒無法拿九千歲的名號替自己吹噓,就只能憑借這一所豪庭臨江釣魚。然而她看得上的唯有重權在握或富埒王侯之人,但閣老尚書、頂尖富豪一共就那麽幾位,全被一班紅姑娘們霸得死死的,小官小富之流又滿足不了佛兒的胃口,她壓根無心應對,因此其門限一如桃花源的洞口,無有問津者。反倒是被強逼著搬去了樓下的萬漪花運當陽,那一份熱鬧勁兒堪比對面的金剛龍雨竹。佛兒被這兩位紅人左右夾攻,縱使強擺出不在意的態度來,心裏頭的憋屈只她自己明白。此際聽唐席點破,她便把一顆棋子來回撚弄著,眼底浮起狐疑的冷笑,“怎麽,先前我死命巴結三爺,三爺尚且不肯提拔我,如今我壞了三爺的事兒,您倒有好心為了我不成?”

“正因為姑娘壞了我的事兒,我才知此前竟是我小看了姑娘。似姑娘這般良才,即便我,也不肯與之為敵的,那就只好同你做盟友了。”

“三爺同我一個小女子有什麽可結盟的地方呢?”

“有是有,不過先要看姑娘對留門那位大少是否暗懷情愫。”

“那個花花大少?哈,三爺耳目眾多,豈不知我這屋子就是從他相好手裏奪過來的嗎?”

“你和你那位姐妹——叫‘萬漪’是吧,不就是你們倆起沖突,才叫我有所顧慮嗎?誰知個中緣由會不會是因情生妒?畢竟柳大他年少英俊,那一份財勢更是引人,自來都惹得無數俏佳人躍躍欲試地往上撲,姑娘有爭勝之心,亦不足為怪。”

“一條被窩睡不出兩樣人。就憑柳大看上萬漪那丫頭,他自個兒準定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窩囊廢。我爭誰,也犯不上爭這麽個雞鳴狗盜的二世祖!”

唐席出其不意地拋出“柳家大少”,就是要觀察佛兒的反應;他看到她驚異、駭笑,看到她濃重的不屑,唯獨沒看出一點點心虛嘴硬。最後,他眼看她終於擇定了落子之地;她走了又謹慎又頑固的一步。

“三爺,該您了。”

唐席撤回目光,掃量起棋盤上嶄新的格局,“以我對姑娘的判斷,你也不是這樣眼皮子淺的俗婦。既如此,我們就可以開誠布公談一談了。起初,我安插明泉擠掉你,”他敲棋,吃掉她一顆子,“就是為了派她接近九千歲,卻不料橫遭姑娘作梗——”

“我猜,是不是三爺布下的這手棋被我給‘吃’了,”這一次佛兒想也不想,也幹脆利落吃了他一顆子,“您就想,幹脆把我變成您的‘子兒’得了?”

唐席笑起來,“若姑娘早些顯露這一份精明,不拿純甜多情那一套傻把戲糊弄我,我也不至於敢拿你做墊腳石呀。”

“三爺早打算好拿我做墊腳石,卻還得我們掌班媽媽拿獻金求著您讓我上臺,這才叫精明,小女子望塵莫及。”

二人對視了一刻,由佛兒的眼神裏,唐席看出她什麽都猜到了:商大娘是他毒殺的,她自己在百花宴鬧病,也是他叫人做的手腳。而他之所以控制了毒藥的劑量,沒直接送她上西天,也不是出於仁慈,只不過是因為接連兩樁死亡會引人註意,毫無必要罷了。佛兒明知他是險些取她性命的兇手,卻沒有絲毫怨恨之情的發露,當她說他“精明”時,並不帶譏諷,語調樸實無華得就像果農在評價這一樹果子長得不錯。

唐席對她肅然起敬,他沒向佛兒道歉,她不是需要道歉的那種女人。他滿懷真誠的敬意讚美她道:“佛兒姑娘,你真是閨帷中隋何、陸賈[1]。”

“什麽‘隨和’?我‘隨和’嗎?呵,誰叫您是萬海會會長,我只是個小窯姐兒呢?咱倆要掉個個兒,權柄在我手裏,我保險不隨和。”

唐席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搖搖手說:“我打交道的窯姐兒可多了去了,姑娘是最不隨和的那一路。但我真喜歡你!”

“是嗎?可媽媽說,男人只喜歡蠢乎乎又愛笑的,他們不喜歡女人太聰明。”她第一次顯出些孩子氣來。

他忍不住想教她,甚至帶著些無恥的討好。“男人也是人,大多數人都蠢得要命,蠢人自然受不了聰明人,物以類聚嘛。就好像你我這樣的,也受不了蠢人哪,若不是懷有什麽目的,誰耐煩裝傻充楞跟他們耗時間!”

佛兒在嘴角笑了一笑,她探究著對面那一雙敏銳警醒的眼睛,又徐徐收斂了笑容,“三爺這話可真是高擡我了。”

“話值什麽?幾點唾沫星子而已,我是要實實在在高擡姑娘。”唐席又擺開了一步棋,便令棋局顯得愈發覆雜難測,“不出一個月,我保你紅遍九城,且不用你曲意迎人、屈己待客——當然了,若姑娘自己有看上眼的大客想攏到手,那全在你。”

“我拿什麽來回報三爺呢?”佛兒把手插進棋盒裏攪動,暫時沒決定走哪一步才好。

唐席意味深長一笑,“我再和姑娘確認一遍,你對那位‘雞鳴狗盜的二世祖’確實沒興趣嗎?”

佛兒猛一下舉眸直迎道:“三爺的目標,是柳家?”

唐席對這個小姑娘越來越滿意了,他呵呵一笑道:“柳家的留門是老牌勢力,在下的萬海會則是後起之秀,如今我們兩派在九千歲那裏爭寵,最終誰能取勝,就要看關鍵時刻誰能往九千歲耳邊多送幾個字。依我之見,姑娘或許有這份潛力。”

唐席並沒有欺騙佛兒,他和柳家的確在“爭寵”,只不過這一場競爭,唯獨贏家才有活路。

佛兒帶著些自嘲說:“三爺,您不也查到了嗎?九千歲雖把白鳳的屋子賞了我,卻拿我也當白鳳一般處理,遠遠撂開不理。您讓我在九千歲耳邊吹風,我可沒有這份實力。”

“你這麽個小人兒,居然想利用九千歲,他當然不會對你多加理睬。但既然你已闖到了佛祖面前,萬一有一天,他老人家突然想起你來呢?——我可不能冒這個風險。佛兒姑娘,哪怕你不幫我,但只你不去幫我的對家,我就承姑娘的情。”

“三爺,我害了明泉,您對我就一點兒不記恨?”

唐席幾乎就要說出——“我也害了你師父,也差點兒害了你”——但他不會說,他畢竟不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什麽都要承認。他只淡淡道:“‘寧輸一子,不失一先’[2]。”

“您說的是什麽?”佛兒放定一顆棋,放得小心翼翼。

“說的是棋經。寧願輸掉一個子,也不可失去先機。”唐席盯住了紋屏,笑笑說,“這一局,我輸了。”

佛兒跟著笑了笑,“三爺有心讓我,咱們是和局。”

他沒有問她,她也沒有問他,在這無休止的角力後,對方真正的欲求究竟是什麽?在沈默的契和中,他們締結了盟約。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盟約,是商人和商人的盟約。

讓我們扔掉喜惡,忠於偉大的交易!

雖然唐席一再謝絕,佛兒仍堅持要送他,“好歹送您到門口吧。”她的姿態再一次柔和了下來,而且自然得多,不帶刻意的獻媚。

到廊外,她就著燈籠的光團細瞧了他一眼,“三爺,您是不是還有什麽話想問我?”

唐席摸了摸胡子,忽然低聲道:“究竟哪裏露了餡?”

佛兒一怔,但即刻懂了,她翻動了一下手腕,“我師父最討厭這俏頭。”

唐席的雙眼被她手鐲的鉆光狠刺了一下,但他知道明泉——不對,翩翩會諒解的。翩翩是遼東鐵騎的後人、是戰士的血脈,她一定懂得戰爭的醜陋。

為了擊敗最大的惡魔,常常,我們需要和那些小魔鬼結盟。

唐席若是再遲行一刻鐘,就會面對面撞上自己的死對頭柳夢齋。

柳夢齋將他那浩浩蕩蕩的隨侍隊伍都留在了院外,空身一人進的門,神色急切,大步流星。萬漪原本有幾撥客人在花廳吃酒,本房的西屋也開著一桌牌。貓兒姑一面把柳夢齋讓進空著的東屋裏,一面就遣人通知萬漪。萬漪雖也是心急似火,但好歹得各方安撫一番,這才姍姍來遲。

當著人,她單單對他安了個萬福,“大爺,今兒有空過來啦?”

柳夢齋將萬漪從上望到下,又從下望到上:一襲質地輕軟的羅紗衣裙,嫩黃絲帶束腰,便不看臉兒,亦知是一位腰細驚風、曲致玲瓏的佳麗,更何況那一張俏臉畫得是甜紅滿腮,唇上還施著濕潤的胭脂,雙眸裏含煙如笑、巧媚多姿,直如一朵燈下搖曳的解語之花。

然而她越是悅目宜人,他就越惱火。

柳夢齋素來不擅長壓制自己的脾氣,他嘴角一歪,重重冷笑了出來,“怨不得生意旺,從浙商家的小少爺到學士家的老封翁都來捧場。嘖,真是個動少年心、要老頭兒命的美人!”

那一層籠罩在萬漪皮膚之上的珠光猛地黯淡了下來,但她依舊撐住了笑臉,捧茶上前,“等了半天,茶都涼了吧,我給你換一盞溫的。怎麽了,心情不好呀?”

柳夢齋擺手叫丫鬟婆子們退下,只目不轉睛瞪住了她一人,“你倒瞧著心情不錯。”

“你來了,我心情自然好。”

“我不來呢?你不也照樣笑容滿面、送舊迎新嗎?”

柳夢齋一拍桌子,爆發了出來。他原本已打算贖娶萬漪,怎料與父親的一席夜談卻令他不得不打消了這一念頭。他所顧慮的是,倘或他柳家在政治角力中落敗,那他的妻妾也絕不會有好下場,被打回槐花胡同都已是萬幸,怕只怕會充為邊庭軍妓。他又怎忍心為一己之私欲,而將所愛的前途性命置於不顧?索性在度過危機之前,和她保持距離好了!他跑到城外打了幾天獵,但,當他的鷹犬們像往常一樣扯出野豬和麅子的內臟分食時,他卻不再是那個高坐馬上的得意獵手,他是垂死的野獸,正與自己的心和肝分離。

他終究是舍不下萬漪,幾經掙紮才又回到她面前。他滿以為她在分開的日子裏一樣是愁緒滿懷,因此準會向自己問得刺刺不休、恨恨不已——他原本最煩姑娘和他鬧,任何追著他要“解釋”的女人,最後都只得到了他的告別。然而這一回,他卻心急如焚地想向她解釋,安撫她所有的惶惑不安。他已為她的哭鬧準備好懷抱,卻萬萬沒想到她竟拿若無其事來招待他!柳夢齋並不是頭一天逛院子,從前哪個狐朋狗友吃姑娘的醋,他還要罵人家說,倌人待客人原是做生意,大家博片刻的糊塗歡喜便是,在這種地方、和這些女人計較,豈不是一等一的糊塗蟲!

然而柳夢齋明知自己的荒唐,卻就是忍不住。他亦知自己的言論會刺傷她——他就是要她受傷。

眼下,萬漪的表情既令他痛惜,但也叫他快意。

“大爺是在生我的氣嗎?”

“你呢?你就不生我的氣嗎?”

“我、我為什麽要生你的氣?”

“你再好好想想,就沒一點兒生我氣的地方?”

“沒有啊……我怎會生你的氣呢?”

柳夢齋被她反問得張口結舌,他頭一擺、腳一跺,“你真行!算我看錯了!”

好幾個下人正貓在外間聽壁腳,這就見柳夢齋面上結霜、腳下生風地走出來。她們也見慣了客人和姑娘起紛爭,馬上就兵分兩路,一路攆著柳夢齋來哄,“大爺、大爺,我們姑娘怎麽得罪您了?您消消氣,叫她給您敬茶賠禮……”另一路就進去催促萬漪,“姑娘,你快追上去,好好和大爺說說,認個錯,啊……”

柳夢齋頭也不回,徑直穿出了樓角的月亮門,眼見就要飄然而去,卻自個兒停住腳,把兩手骨節扭得亂響,好似怎麽也平不了這口氣。他又騰地一轉身,沿著原路大步走回。

這一下,緊追在他身後的那一串仆婦也連忙剎腳,有個婆子閃避不及,竟險些撞在柳夢齋胸口。他怒目呵斥道:“滾!滾遠點兒!”

馬嫂子忙張開了雙臂,驅趕眾人,“都走開,咱們走,讓姑娘和大爺自己談……”

萬漪也已追出,立在階下急喘著,想說什麽又不敢的樣子。

柳夢齋氣咻咻地瞪著她,“你有什麽要和我說的麽?”

她囁嚅道:“我、我,那個……”

他又被她惹惱了,似平日裏對金元寶那樣“嘶”了一聲,一步邁上前。萬漪猛地一抖索,抽緊了兩肩,閉起眼。

她那模樣令他一怔,隨後柳夢齋明白過來,她當他要和她動手。

他的心被什麽擰了一下似的,柳夢齋用力嘆口氣,盡量抑住自己的狂怒,使表情和語氣顯得柔和一些。

“螞蟻,我不打你——我不會打你。我就問你,那夜裏我走時專門和馬嫂子說了,讓她告訴你我第二天來瞧你,她轉告你了嗎?”

她重新睜開眼望他,猶帶畏怯,“嗯。”

“你自個兒喝多了,賴著我問我第二天來不來,我也親口答應你了。你記得嗎?”

“嗯。”

“那我第二天沒來,接下來幾天也沒給你信兒,你就不聞不問?”

萬漪又連喘了一陣,突然就劈裏啪啦地說起來:“第二天你沒來,我等足了你一天,也不知你為什麽爽約。我反省自己,並沒什麽特別得罪你的去處,又怕是自己喝多了,說錯話觸犯你,但想你總能擔待我酒後失態,不至於就絕跡不來了呀!第三天我又等了大半日,實在耐不住,就去你府上打問,門子說你出城打獵去了……”

“你去過我家?怎地沒人和我提?”

“我是叫馬嫂子前去問的。她說大爺你一向是這樣,寄寓花叢、處處留情,而且一旦厭倦了,也是極絕情的,說斷就斷,對金剛也不留臉。聽她這麽說,我就想起那陣子你剛拋掉文淑姑娘跟我好的時候,好些人都奚落我,說我是‘牢飯’,說你一出獄就得和我散。能挨到這會子才散,在我已是非分的福氣了。所以我也就認了,想是你對我厭了……”

“我厭了你,今兒幹嗎還上門來?既然我來了,你就沒什麽要問我的麽?你就對我不生氣、不怨恨?”

“你只是失約了呀,沒關系的……”

“沒關系的?”柳夢齋“呼”地吐出一大口氣,又拿手在面上一陣亂抹亂耙,“白萬漪,你到底拿不拿我說的話當真啊,啊?你以為我說話像放屁是不是!你以為,我對你說的,我和蔣文淑她們也那麽說?我和隨便哪個姑娘都那麽說?你當我什麽人?婊子嗎?!”

她驟然淚湧,扭絞著雙手哭起來,“對不起,哥哥,都怪我不好,是我惹你生氣了,你別氣好不好?氣大傷身,你平平氣吧,對不起……”

柳夢齋但瞅她層層密密的睫毛上已墜滿了水珠,不由得心軟,但依舊是餘怒難平,“甭來這套廢話!我且問你,我前前後後和你掏心掏肺說了那麽多,你是不是壓根就沒信過我?”

“我、我不知該怎麽說——”

“該怎麽說就怎麽說。”

“就是、就是……”

“嘖,你痛快點兒!別老哼哼唧唧跟蚊子似的!”

“我信你,哥哥,你說的,我全相信、全記得。只是,我知道你做不到,誰都做不到……”

柳夢齋呆了呆,他先以為自己懂得了她的意思,但又好像什麽都沒明白。“你在說些什麽?”

萬漪摁了摁兩頰的淚水,抽噎著道:“我雖然笨,但也能瞧得出什麽是隨口說說,我打小見得多了……常常爹娘應承了我什麽,我苦盼好久,他們卻給忘了,我要問,只不過討一頓打而已。你不是那樣的,哥哥,你和我說的時候,你是發自真心的,絕不是隨口打發我,我瞧得出。可是,那也沒什麽不同……”

他還是不懂,但感到火氣在迅速平息。他將兩手攏在她肩上,那兒一抽一抽的。

“怎麽會‘沒什麽不同’?”

“我妹子,你曉得的,我在這裏有個妹子——影兒,她和我一起立過誓,說好了互相扶倚、永不分離。結果,她一聽說他們找人去牢裏照顧她那位詹叔叔,就頭也不回地拋下我。我勸她,我求她,我跟她說,那地方太可怕了,我說你要有什麽長短,我這個姐姐豈不為你一輩子完不了的痛心?影兒她也哭,可她還是走了。她之前答應得我好好的,一下就全不作數了……”

“小螞蟻,你是……”

“我不是怪她。她那詹叔叔是救過她性命的大恩公,她原該瞧他比我重。不過你想想,我影兒妹子是一介孤女,尚且有叫她更掛心的人,何況你這樣一個交游廣闊的男子漢呢?你們留門又是京中第一大門會,難免哪裏就冒出什麽人、什麽事兒,讓你不得不去周旋應對。我哪裏來那麽大臉,敢要求你時時處處把我、把和我說好的話擱在全世界的最前頭?哥哥,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明白人都有難處,也都有變數,我早就已經、已經什麽都不敢期盼了,不過傷心也還是一樣的傷心……跟你說實在的吧,你不告而別這些天,天天我都蒙著被子哭,哭著睡著,又哭著醒來,恨你又恨不動,只想你想得要死,我還當你和我變卦了。”

“沒有!我絕不會和你變卦寒盟的,絕沒有!”

“我知道呀,”萬漪含著淚撇撇嘴,忽又破顏一笑,“才一聽你來了,我就知道你先前肯定是被什麽事情給絆住了,並沒有故意不理我。你人都回來了,我還有什麽理由生氣怨恨呢?高興都還來不及!不過你要是,嗯,希望我對你生氣,以後我對你生氣就是了。總之,你想我怎麽樣,我都聽你的。”

柳夢齋原已消了氣,然而聽至此,他胸口重又燃起了幾點火星,人卻苦笑了出來。

“小螞蟻,你可真能慪死人!你能不能別老這樣,啊?別老這麽時時為他人著想——為我著想,你要真為我著想,你就只管想著自己,你究竟懂不懂我的心啊?”說著說著,他自個兒都覺得說不通,一陣詞窮,索性將她攬入了懷中。

柳夢齋覺出萬漪也伸手環過了他的腰,緊緊地扣住他,將整個的身體與他貼合。他的心立刻就向著她掉進去,她溫軟的胸口、香潤的發絲、窸窸窣窣的呼吸與啜泣……一起裹住他的心。剎那間,他這些淩亂的思緒:又想兇她,又想呵護她,又想縱容她,又想矯正她……全都一一平息。就算她不習慣要求和索取又如何?她本來就用不著要求和索取。哪怕他走掉,一樣會走回來,回到她懷裏,自己把心硬塞給她。

遠遠地,馬嫂子他們望住這一對少艾情侶,丟眉弄眼地笑起來。二樓上,另有一縷目光高高垂下;佛兒冷笑一聲,她俯視著天井裏萬漪和她那位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纏繞在一起的一團黑影,那影子忽有細微的顫動,他們在接吻。

佛兒別過了眼光,從口內噴出一縷青煙。

她剛剛學會抽水煙,但已迷戀上了嘴唇和那溫潤煙嘴相吮時的觸感。佛兒完全想不通,當女人明明擁有琥珀的、翡翠的、瑪瑙的、象牙的……種種不同材質,但同樣堅固而珍貴的煙嘴可供挑選時,為什麽偏自願選一張最軟弱骯臟的、男人的嘴?

就是賤!狗丫頭。

她不出聲地罵了句,甩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萬漪也拽著柳夢齋回房。他邊走邊怪道:“我還想問你呢,你不是住樓上嗎?如何又搬下來了?”

“說來話長,回頭再說吧。”萬漪被佛兒硬逼著挪了屋子,怎能不委屈?但重聚的欣喜沖淡了一切,她半點兒也不願提起任何可能惹柳夢齋不快的話題。“哥哥,先說說你,你這些天到底怎麽了,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柳夢齋卻也是一般心思,不願萬漪替自己操心,便一言帶過道:“哦,是出了些急事,不過都已經處理好了。”

屋裏早已送入了夜宵,柳夢齋卻一口不動,他只將雙唇在萬漪的額頭、面頰、耳垂和嘴唇……流連來回。

當他吻她時,他感到了自身的急不可耐,但也同樣感到了無窮無盡的耐心。通常他結識一個女人,與跟她上床的日子總是在同一天;不上床“試”一下,他又如何判定這個女人接下來的去留?

但柳夢齋並不急於跟萬漪上床,他自覺他的欲念可以永久駐留在她唇舌間。哪怕天地將崩,他也渾然不在意。

終於,萬漪掙開他。她就著一盆冷水潑了一潑臉,捧腮一笑,“我臉上可拍了兩斤粉,你再這麽吃,準鬧肚子疼。待我洗洗幹凈,你再……”

柳夢齋見她面上鋪排著細細密密的水珠,淚揾秋波、紅暈寶靨,早不覺一陣心酥,一伸手又將她攏回了膝頭,“小家夥,怎麽好像你瘦了些?”

“豈止是瘦了呀?你瞧,”她拭去了臉上的水痕一笑,“眼睛底下這兩個黑圈,還有這眼皮兒腫的……要不然我蓋著這麽厚的粉?卸了妝根本見不了人,活像個小鬼兒!”

柳夢齋記起來她才說,這幾夜她因失戀傷懷而不曾好睡,頓感老大的憐惜,撫了撫萬漪猶帶濕涼的臉腮道:“都怨我不好,害你為我難過不說,來了還沖你這樣亂發脾氣,你也不說說我?”

“我和你有什麽好計較的?這世上,除了爹娘的生養大恩,就屬你對我的恩情重。你有什麽不痛快,只管對我發,我沒關系的。”

“你怎麽又……嗐!對,那天你娘不是過來了?後來怎麽樣?”

“哎呀,忘了和你說!我爹居然轉了運,在賭局裏大贏特贏,日子現還挺寬裕,不僅賃了房,還雇了兩個下人呢。”

“那不錯啊!房子在哪兒?”

“在崇文門那一帶,昭寧寺街上,地段也好。”

“你挺開心的吧?”

“嗯!就是——”

“怎麽?”

“我爹娘光帶了我小弟出來,把我兩個妹子給扔下了,說是讓鄰居幫看著,我心裏總有些不踏實。”

“這好辦。你給我個地址,我叫人把她們接來。”

“我的大少爺,可多謝你了,不過不麻煩。你是沒見,那天我就繞著彎問了句,便把我娘氣得什麽似的,擰著我耳朵罵我呀,罵我裝好人,說好像我這個大姐是親的,她這個娘是後的!聽她那意思,她給了寄養半年的錢,提前接出來,她就虧了。算了吧,我可不敢惹她不痛快。好在鄰居張奶奶人不錯,我妹子們跟著她,不會受大罪。再多等等也無妨,且先看看我爹娘能不能在京裏待得住吧。萬一我爹又去賭、又輸了錢——哎呀,我怎麽沒完沒了和你扯起來了?總之我家裏你不要管,不是我當女兒的嘴巴不積德,那老兩口你可萬萬不要沾,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別管,啊。”

那夜裏,柳夢齋吩咐過手底下去安排萬漪的家人後,便沒再過問此事,這陣子由她自己口中聽見她那對敲骨吸髓的爹娘都未曾再難為過她,他也就把心擱進了肚內。他笑笑地端詳著她明凈的素顏,拿指尖輕輕一推她耳邊的一只玉石耳墜,“你想怎麽樣,我都聽你的。”

她見他笑容有異,遂微微一怔,也就撲哧笑出來,“好你!你是在學我呢,專會取笑人……”

柳夢齋大笑了起來,又正色道:“小螞蟻,你要真聽我的,真想我歡喜,那就記住了,永遠把自個兒的心情放在第一位,放在我前頭、放在你家人前頭。活得理直氣壯,不,活得蠻不講理!要自私,要任性。”

萬漪楞了,學藝時,貓兒姑曾對她們幾個再三告誡,無論客人要求些什麽,都必須想方設法滿足他,而客人們的要求總是千奇百怪——之後貓兒姑舉的那些個例子簡直叫萬漪想起來都胃裏犯惡。然而,柳夢齋所提的——“要自私,要任性”——仍是超乎她一切想象之外的、最為匪夷所思的要求。不過,萬漪願動用她所掌握的全部本領去留住他,哪怕他希望她變得不是自己。

很久之後,她才明白,他只是在讓她變回她自己。

“姑娘!”一個小鬟走進來,先對柳夢齋安了個半禮,就貼住萬漪一陣低語。

萬漪一行“唔、唔”應著,一行已尷尬得面紅耳赤。她知道,換個人聽來只不過嘰嘰喳喳幾聲,柳夢齋那一對耳朵卻肯定把字字都聽個分明——“許老爺在那屋裏發脾氣,說姑娘煎他甲魚[3]!媽媽正哄著呢,姑娘也快過去吧,媽媽說,叫姑娘一碗水端平,不許光和柳大爺做恩客。”

“好好好,曉得啦,你出去。”萬漪趕緊將她打發走,訕訕對柳夢齋一笑,“哥哥,我在西屋裏還有一堂客人,”她見他眼帶笑意,沒什麽怒容,才又壯起膽子往下說,“我能不能先去敷衍一下?你要不高興,我就不過去,找個借口糊弄糊弄就是。”

“你怎麽又來了?”他皺著眉笑一笑,“才說了,你就跟我蠻不講理,‘姓柳的,姑娘我打開門做生意,你愛高興不高興,反正我不能把花錢買臉的客人生撂在那兒,你就跟這兒等著吧!’”

萬漪一捂臉笑起來,“你真不生我氣呀?”

“你能體諒我有不得已,我就不能體諒你?人人都和你置氣,我再跟著置氣,來回受夾板氣的不全是你嗎?去吧,你不在前廳還有幾桌客人?踏實和幾位客主都照個面兒、應酬到,再回我這兒來。我哪兒也不去,就屋裏等你,你把心放寬,別怕晚。”他慢吞吞地說著,面色輕松柔和。

萬漪向他細細覷過,方才松了一口氣,“那我可真去啦。”

“去吧,”他作笑擺擺手,“‘一碗水端平,不許光和柳大爺做恩客!’”

萬漪又一次被他逗得前仰後合,臨了,她拽了一拽他那總是被笑容提動的靈敏雙耳,便閃身出去;才一晃,卻又鉆回簾裏來,對著他指指自己白煞煞的小臉蛋。

“你是不嫌,可叫媽媽瞧我這樣子見客,準得罵。”她往鏡臺前坐下來,匆匆蓋些粉,又塗了些口脂,一壁吃吃地笑著。

柳夢齋拉了個引枕在炕上半躺,一壁斜瞄著她問說:“傻笑什麽呢?”

“我在想,我該把你的外衣扒下來鎖進櫃子裏。”

這一下說得他也笑了——姑娘留客,向來有成套的手段,有時候陪了這邊,怕那邊空等的不樂意,就要故意張致一番,比如鎖起客人的外衣,以示自己絕對舍不得他走。柳夢齋是老手中的老手,豈不懂這些花叢門徑?當即就笑罵了一句:“臭螞蟻,你還長本事了!”

她三兩下就裝扮停當,登時間春添眉嫵,兩頰微醉。她過來貼一貼他的臉,在他耳邊膩語了一聲:“我的小哥哥,委屈你了,我去去就回。”

他將拇指懶懶在她後頸上一梳,“去吧。哦,你和下人說,我瞇瞪會兒,叫他們甭進來擾我。”

萬漪去後,柳夢齋便一個人獨躺著。他其實一點兒困意也沒有,也並沒打算睡,他只想安靜一會兒。只可惜,在他擁有的眾多天賦之中,“安靜”並不在其列。數不勝數的雜聲似繁星在他的頭頂旋轉,令他暈眩:雀牌聲、胡琴聲、男人低俗的笑聲——“萬漪姑娘吃一個皮杯!”“哎喲,你想割我靴腰子不成?”“來來來,你代我碰!嘿,這小手真白!”……他聽見了她的笑,她說著那些令他雙耳發紅、氣血上湧的肉麻話語,她彈奏起琵琶,唱出小調和情歌。

柳夢齋就這麽和梁上的水晶玻璃燈對視著,直到兩眼刺癢。他清清楚楚地預見,這就是萬漪的命運:奴顏婢色、屈己侍人、被催逼、被調戲、被輕薄、被侮辱——她註定是所有男人的玩物,假如他還是這麽個只知花天酒地、偷雞摸狗的廢物。

哪怕為了她,他也必須長大。

一陣昆腔幽幽地飄入,那不是萬漪的聲音。柳夢齋忽然想到,對面二樓上住的是龍雨竹,而龍雨竹的客人正是他父親極欲除去的兵部徐尚書——現在是“徐閣老”了。

柳夢齋坐直了身體,壓低兩眉。在他那一向囂張無憂的少爺臉孔上,終於長出了第一條權力場的鬥痕。

[1]隋何、陸賈均為漢朝著名說客,“智賽隋何,機強陸賈”即是讚人聰慧善辯。

[2]句出〔宋〕張擬《爛柯經》,又稱《棋經十三篇》:“博弈之道,貴乎嚴謹。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在角,此棋家之常法。法曰:寧輸一子,不失一先。……”

[3]“煎甲魚”,指妓女故意令客人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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